山窩里的殘年
一
山寨邊緣的山窩,獨住著戶人家。只有兩個家人,一條土狗,十來只土雞,兩幾畝山地。
家人,都八十出頭了。她的老頭子,駝背,干瘦。他的老太婆,腰弓,癟瘦。倆人的肉頭和水色挨滄桑消耗,形容逐年凋敝,已如山窩衰草。
土狗,看家,做伴。土雞,散養,下蛋、生雞,都不吃,拿換錢。山地,種包谷菜蔬,包谷喂雞、換米,菜蔬自家吃也換錢。
要說老兩口還有熱鬧,多半看雞狗玩耍,雞飛狗跳;去山街子趕街,跟人說話,聽人說笑。
山寨通往山外的公路,從山窩邊坡蜿蜒出去。老兩口愛在家門口大香樹下,或蹲或坐或站,頂著稀拉白發,遠眺公路過往的行人、牲口和車輛。
每當公路空著,老太婆總會“人哪去了”“牲口哪去了”“車哪去了”,老頭子總是“會來的”“有我呢”。
那山窩,山風晃蕩,葉長葉落,花開花敗,還能年年往返春夏秋冬。
這老倆,聽山風晃蕩,看葉長葉落、花開花敗,只能年年走向殘年暮景。
二
這日黃昏,殘陽收起余暉,高空、山窩、草木、山地、瓦屋、院場、水洼、公路,漸漸黢黑。
家門口,老太婆腰弓弓扶著大香樹,頭夠夠朝公路張望,嘴里嘟嚕:“死老頭子,這時候也不回來,歪哪去了?唉,急死人了!”
有種夜鷹,山寨人起名“我找哥哥”,已開始“咕咕嘟嘟”叫喚。聲音好似“我找哥哥,羊皮披著,氈子拖著,樹洞躲著”,抑揚而急促,從山梁高樹頂叫起,反反復復,這山喚到那山,鬧得山山空寂。
“咕咕嘟嘟”聲下,老太婆更加夠頭張望,重重嘟嚕:“死老頭子,死歪哪去了?不會是……,唉,……!”
土狗突然從雞窩邊躥出,歡實著向公路飛跑。
隨即,老太婆放開嗓門:“老頭子——,總算回來了!死歪哪去了?”
公路拐大彎處,土狗歡亂聲乍起,老頭子高聲“哎——,老太婆,就到家了”。
支把煙功夫,老頭子駝著背,領著土狗,一踱一踱,往小路晃來。
老太婆推開大香樹,急迫迎去,挽緊老頭子手臂,黏著進家,貼著去灶房,擺晚飯吃。
灶房簡陋,收拾干凈。用物破舊,安放整齊。灶門前的火塘,燒些撿來的干柴,火葉茂盛,火炭紅亮,取暖照明兩用。
飯桌上,擺著半鑼鍋米飯,放著五個菜——滾盤珠、炒龍須、腌人參、鬼火冒、玻璃湯。
菜名,老頭子早些年起的,說是“四菜一湯”。老太婆很喜歡,樂開花,嗲嗲夸他有才幽默。其實,就是煎豌豆、炒洋絲瓜尖、腌蘿卜、燒辣椒,炒菜后的涮鍋水。
今晚,老兩口吃這些。
平素,老兩口多半吃這些,也吃山窩野菜。
三
火光里,老兩口照面坐,互相添飯,吃滾盤珠、炒龍須、腌人參、鬼火冒,喝玻璃湯,一派踏實。
“老早不見人影,屁也不放下一個,死歪去哪?”
“團山火葬場。”
“火葬場?!”
老太婆驚叫,嚇得含著飯菜,手里碗筷咵嚓掉地。
“死……歪那……做么?”
“辦我倆后事。”
“媽哎,死老頭子,咒我死,燒死我???你要挨柴狗咬,喂柴狗呢!”
老太婆發毛,火冒,尖聲罵上了。
拾起碗筷,挪過竹凳,老頭子坐挨老太婆。等她神色稍緩,才平靜地說:“我倆蟲吃狗咬,沒幾年活頭了。萬一哪天,兩眼一閉,兩腳一蹬……”
捉起包鬼火冒塞嘴里,老太婆邊欻欻欻嚼,邊氣嗔嗔“閉眼就閉眼,蹬腳就蹬腳,不想聽”,兩眼辣出生眼淚。
老頭子舀勺玻璃湯,喂給老太婆,仍平靜說:“孤老王七十多歲蹬腳,死在家腐臭不贏了,寨里人才發覺。拿席子裹著拉去火葬場那天,有人罵他活著大家喂,死了臭大家。從這個事,我更想我倆后事了。”
“孤老王蹬腳,臭歸臭,罵歸罵,好歹是個五保戶,有寨里人幫拉去火化。我倆呢,住這山窩,沒兒沒女,也沒個鄰舍照應,哪天閉眼了,后事咋整?麻煩寨里人幫料理吧,不好開口,不好得勞累人家。”
寨里,孤老王死,別的老人死,老太婆知道的。孤老王死下來,有人嘴撇撇罵;別的老人死下來,有的兒女跺跺腳吵鬧——老太婆也知道的。
這時又聽老頭子說,也就少了火冒,轉而勾著頭,塌著身,嘀咕:“唉,是不好勞累人家。唉,活著麻煩,死也麻煩,丟著喂大蛆算了。”
“吙,喂大蛆,會臭到人,不得行哦”,老頭子故意學川話,扭聲扭調,逗趣老太婆。
老太婆不理,也不睬,依舊勾著頭,一副焦愁。
老頭子不忍心了,給她碗里夾點炒龍須,扒點滾盤珠,安慰說:“后事辦好了,不消喂大蛆。”
抬起頭,老太婆一臉惶惑,狠了眼:“還喘著氣呢,晦氣死了。你阿是,活急啰?”
老頭子翻開衣兜,掏出個紅布包,慢慢打開,現出一疊紙,展開,攤平,遞給老太婆:“喏,后事協議書,我今天跟火葬場人簽的。”
怔怔的,老太婆炸了句“喂柴狗呢,你當真是活急啰!”,又沖了句“不識字!”。
灶門前的火塘,火葉已落盡,炭火萎靡。老頭子去添些細干柴,架幾根粗干柴,燒旺塘火?;氐斤堊?,又跟老太婆照面坐,趁火光亮堂,念協議給她聽。
一個念,一個聽,協議書活像畫布,畫著兩幅后事圖,展在老兩口面前,新鮮活現。
圖一“臨走”,畫面:老兩口走前,火葬場如約隔三岔五派人到山窩看望,或白天,或夜間,發覺快要走的跡象,趕緊做殯葬準備。圖二“走了”,畫面:老頭子走了,老太婆走了,或是老兩口一同走了,火葬場都如約派人拿著協議書,當天先到村里接洽,辦理死亡證明;再給亡人收拾停當拉去火化,也把亡人的壽木、遺物拉去火燒,煙子縹緲,空去;又用紅布包好亡人的骨灰,拿青布包著壽木遺物的灰燼,送回山窩,散在林子里;之后,帶著協議書、死亡證明,到派出所幫亡人注銷戶口、身份證,返回路上朝山窩燒幾炷香、幾份紙錢,禱告亡人——這邊沒了,那邊安息。
老太婆萬沒想到興有這種后事安頓。聽完協議,覺著稀奇,又確乎合意,形神已然松活,端起碗嘬了口玻璃湯,眼放光明:“老喂柴狗的,怪想得到呢,扎實能干。這下唉,不焦心死了。”
“活人不叫死給憋死,摸去磨嘴商量,人家同情,答應幫料理后事,很理想了”,老頭子說,“倒是有個事,說了,你別生氣嘎”。老太婆說他是主心骨,主心骨做事從來不歪,哪會生氣。
老頭子說,協議寫的六萬元后事料理費,沒跟老太婆吱一聲,就拿多年賣雞賣蛋賣菜積攢的四萬零八千塊錢給交了,剩下的兩年交清。說著,從衣兜掏出火葬場的收據和他的余款欠條,念給老太婆聽。
滿臉好顏色,老太婆直夸他做得對,做得好。還說,火葬場人答應幫料理,多大的人情呢,一味虧欠人家不得,快些攢錢,別叫人家擔心。
老頭子嗯了嗯,講明天要把協議書交給村里一份,還得去豬場賣頭種母豬,約老太婆吃了飯洗腳睡覺。
……
夜已四更了,附和清冷山風,“咕咕嘟嘟”的夜鶯,仍在“我找哥哥”。
“老頭子,尿急不贏。”
“外面冷,撒床上,我明天曬被窩。”
“死鬼,撒床上還不是冷。”
老兩口相互攙扶,摸黑到院場,露天解決。
四
第二天,山窩依舊,殘年已添新態。
老頭子去村里交協議書,順便拎籮雞蛋,挑擔菜蔬,到山街子賣。
老太婆在家喂雞狗,忙活山地,收拾草窠里、雞窩里的雞蛋,洗衣做飯。
日落三竿,老頭子挑著擔子,牽著頭半大母豬,一踱一踱晃回來。
大香樹下,老太婆接過牽豬的索子,歡喜數落母豬身子寬,背腰直,毛色好,奶頭齊,下崽肯定旺。老頭子邊“喂養好,這豬聚財,會幫我倆攢錢快呢”,邊翻衣兜拿出賣蛋賣菜錢,遞給老太婆。
進了家,老頭子搭豬圈,鋪干草,做豬窩;老太婆剁南瓜,調包谷面,做豬食。隨后,倆人蹲在豬食盆旁,瞧母豬哆哆哆吃食。
打這天起,度殘年,積攢錢,老兩口全副松活,暮景踔厲活與死的尊嚴。
責任編輯:錢秀英 編輯:段紹飛